沧遥是只养在北狄草原、自由惯了的海东青。
萧凛吹十次回来的哨声,最多响应一次。
萧凛自诩不是好人,没有义务帮十三皇子拓跋宇养着这只不听话的大鸟。
西北地广无遮,大风一吹,脚下的沙子全飘到天上,眼前一片土黄色,什么都看不见。
若是运气差点,风刮得大点,别说视物,人还要被吹得倒退几步。
运气再差点,遇上沙暴龙卷,找不到掩体基本可以两眼一闭,等着直接下黄泉投胎。
萧凛的运气差到极点,进入西北的第一晚就遇到沙暴,要不是一里外有个早年战乱留下的石墩,让他能把自己拴上去,现在怕是不知道在哪里摔成肉泥了。
萧凛翌日从沙堆里爬出来就在想:放沧遥自生自灭,要不了几天就会死掉,死在不懂什么地方,收尸都省了。
然而老天爷就是喜欢跟他作对。
如此恶劣的环境,沧遥居然能全须全尾、自由自在地活着。
都说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宠物,沧遥的性格很像十三皇子。
要萧凛来形容,就是贱兮兮地擅作主张。
沧遥不听回来的口哨,但不会飞太远,隔几个时辰还要回来看看,确认萧凛是不是还活着。
它只要见萧凛没死,跟打招呼似的,啼叫一声,继续四处翱翔。
萧凛名义上是霍家义子,但实际上和贱奴、死侍没有区别,这让寡淡、轻贱、灰暗的生死观早早刻在他的骨血里。
他对待自己就像对待一个残破的器具,能用就将就,不能用就作罢。
他自己都忘记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,反正有水喝就死不掉。
可是沧遥却记得,叼了只烤好的烧鸡扔到他面前,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抢来的。
萧凛不吃,沧遥就挡着路不让他走,再不吃就用爪子抓他,还不吃就叼着烧鸡砸他。
萧凛被烦得没办法,只能顺着沧遥的意,把烧鸡吃掉。
这天,沧遥照例不知道飞哪去了,萧凛懒得找,望着茫茫大漠,继续寻找地下沙市的入口。
西北大漠的大势力只有一个,但小势力虬结交错,复杂得很。
地下沙市是公认的帮派聚集地,也是现代百姓栖居地,买卖交易、打探情报、乃至地盘的争斗,干什么都得去那里。
只是地下沙市外面覆盖一圈复杂的迷宫,迷宫入口也藏在大漠深处。
除非有专人领路,否则找到入口、穿过迷宫,进入沙市,一路下来花费三五年的时间都有可能。
运气好的话,西北大漠外的黑市上会有地下沙市的迷宫地图。
可是,萧凛对自己的运气不抱希望,找都没找就直接进了大漠。
他在大漠里走了几天,没有刻意去找寻,反正只要不断往大漠深处走,迟早能找到迷宫入口。
走着走着,萧凛感觉鞋底的触感不对,不像软沙,也不像坚石,就踩着几秒,居然还动了起来。
他低头一看,黄沙间埋着一撮布,再仔细瞧瞧,分明是个被沙子掩埋的人。
萧凛后退一步,用力一踹,“诶呦”一声,被黄沙掩埋的人疼得坐起来。
那人大力摇着脑袋,将头上的沙子全部抖掉,左右张望了好久,才疑惑地看向萧凛,“这里是哪里啊?”
萧凛没有回话,用充满攻击性的冷冽目光打量着他。
这人的脸带着点婴儿肥,五官不若寻常男子那般硬朗,柔和得像白面馒头,眼睛也比常人大,瞳孔清澈如明镜,萧凛同他对视能从中清楚地看到自己,前额过长的头发自由垂下,显得有些潦草。
这人看着天真无邪,人畜无害,完全不像在战乱烽火间生存的人。
他甚至还朝萧凛眨了眨眼睛,笑着问:“你怎么了?为什么不说话啊?”
萧凛沉默不语,冰冷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面前之人,眸中本就不多的光点也在逐渐减少。
可这人毫无所觉,站起来,拍着身上的沙子,拍着拍着还自顾自地说起来:
“算了,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能说话好了。”
“你知道么,真的是好奇怪啊,我明明是往南走的,可走着走着,沙子越来越多,还突然刮起一阵大风,沙子吹得到处都是,搞得我什么都看不见。”
“也不知道那风吹了什么东西过来,我眼前一黑,再一睁眼就到这里了。”
“对了,这到底是哪里,一眼望过去,除了沙子,还是沙子,看着怪吓人的,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有狼。”
“我跟你说,我可怕那些狼了,我......”
他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久,才意识到萧凛一直没动,急忙伸手在萧凛面前晃晃,“喂,你还好么,你没有事吧,不能说话的话,点个头也行?”
萧凛顶着一双死气沉沉的黑眸,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乍一开口吓了这人一跳,他“扑腾”一声坐到地上,缓了几秒才道:“吓死我了,原来你会说话啊,我叫陈蓄,你呢?”
萧凛无视陈蓄的问题,绕过他,继续朝前走。
“喂,你等等我啊。”陈蓄爬起来,急忙追上萧凛,“这里那么大,还就我们两个,遇见就是缘分,我们一起走呗。”
萧凛自顾自地往前走,完全不搭理陈蓄。
陈蓄也不觉得无聊,跟在萧凛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。
萧凛的步伐快,陈蓄要小跑着才能跟上,加上嘴上说个不停,肚子很快就“咕咕”叫起来。
“我好饿啊,你饿不饿,饿的话,我们停下来找点吃的吧。”陈蓄捂着肚子,见萧凛速度不减,咬牙追上去,“你要不饿也行,走慢一点好不好?”
萧凛没有回话,也没有减速。
陈蓄不想自己一个人,只能继续追上去,边追边鼓励自己:“加油,马上就追上了。”
他追着萧凛走了好久好久,口干舌燥,两眼晕乎乎的,两腿也似有千斤重,耳畔只剩肚子咕咕叫的声音。
“好....好想吃烧鸡啊.....”
他小声嘀咕一句,“咣当”一声,真有只包好的烧鸡掉在他面前。
“烧鸡!”陈蓄两眼放光,饿虎扑食般冲上去,拆开来就吃了一个大鸡腿,“好吃,好吃,真的太好吃了.....”
他刚吃几口,发现萧凛已经走远,急忙抱着烧鸡追上去,“喂,你别走了,喂,吃烧鸡了,喂,吃大鸡腿了,喂,你.....”
陈蓄不知道萧凛的名字,只能不停喊着“喂”。
萧凛想加快步伐甩掉陈蓄,可沧遥贱兮兮地挡住前路,他怎么绕都绕不过去,只能被陈蓄抱着烧鸡追上。
“喂,你可算停下来了,看,我专门给你留了个大鸡腿。”陈蓄将烧鸡捧到萧凛面前,“热乎乎的,可好吃了,你赶快吃吧。”
萧凛没有动,只是沉默地看着陈蓄。
“你怎么了?”陈蓄被萧凛看得无比纳闷,歪着头问:“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?”
萧凛还是沉默不语,突然往旁边一闪,本该啄到他的沧遥撞上陈蓄。
萧凛正好站在一个有点幅度的沙坡上,一人一鸟就这么“咕嘟咕嘟”地从他眼前滚走。
他站在坡上静静看着,觉得自己摆脱了两个包袱,正要转身离开,却听远方的陈蓄喊道:“喂,你快来看啊,这里有个洞穴,我们晚上有地方过夜了。”
这里已经是大漠腹地,那洞口极有可能是地下沙市的迷宫入口。
萧凛想丢掉口,权衡片刻,还是选择下去找陈蓄。
萧凛的异能适合暗杀,在霍家也训练过类似的本领,步伐轻快无声,转瞬到达陈蓄面前,吓了他一大跳,“呼——,吓死我了,我才发现,你这人怎么走路没声啊。”
萧凛无视陈蓄,打量着面前的沙洞。
洞口藏在沙坡下,两侧人为加固了沙子,只留出中间不到一米宽的空隙,正前方不远处还有两个枯树挡着。
如果不是陈蓄从上面的沙坡滚下来,萧凛绝对会错过这个入口。
陈蓄盯着洞口看了片刻,小步凑到萧凛旁边,“这个洞阴森森的,好吓人的,我们要不还是别.....”
话没说完,萧凛已经走过去,陈蓄害怕地跟上去,“喂,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啊!”
陈蓄的声音不大,可空旷的迷宫却能将声音放大,遇到岔道还能发出回声。
二人没走多久,萧凛同陈蓄说了第二句话,“不想死就安静。”
霍家的训练阴暗难见阳光,萧凛自己也不喜欢照光,长久下来,导致肤色极白。
他全身裹着黑袍子,脑袋上也戴着兜帽,站在昏暗的迷宫里,衬得脸白若幽魂,声音也冷得像冰锥,从耳朵直刺天灵盖,激得陈蓄打寒颤。
陈蓄怕死,立马闭嘴,可他同样怕黑,更怕萧凛丢下自己,用手死死攥着他的黑袍一角。
萧凛感觉到身侧传来的拉拽感,道:“放手。”
陈蓄摇头。
萧凛重复道:“放手!”
陈蓄拼命摇头。
萧凛再道:“给我放手!”
“不放.....”陈蓄声音发颤,“我害怕,你别丢下我.....”
萧凛想把陈蓄的手腕拧断,指尖刚碰到,陈蓄立马握住他的手,死死地握着,“别丢下我,我求你了,我真的怕黑,好怕好怕的。”
萧凛人瘦,手也冰,陈蓄的手温对他来说像火,烫得不适应。
他能直接扯开陈蓄的手,甚至杀了陈蓄,让这过烫的手变得比冰块还凉。
但萧凛没那么做,他想不明白为什么。
或许是陈蓄对他的异能免疫,他对陈蓄有一点好奇。
或许是他太久没跟人说话,陈蓄让他想起霍楼那个咋呼的家伙。
又或许是他的手太冰,陈蓄的手温让他生理性地不想松。
......
陈蓄如火的掌温逐渐温暖萧凛冰冷的手掌,这热度还在顺着手腕缓缓往上温暖。
萧凛难得妥协一次,低声道:“别纂那么紧,我不丢下你。”
“真的?”陈蓄将手松了松,小心翼翼地问:“这样可以吗?”
萧凛没有回话,拉着陈蓄往前走,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可以。
陈蓄怕安静,尤其是在这种黑不溜秋的地方,被萧凛牵着走没多久,就小声问:“喂,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?”
萧凛沉默不语。
陈蓄似乎也知道他不会回答,隔一段时间就自顾自地小声问着。
“这里这么黑,你就不害怕吗?”
......
“你肚子饿不饿,烧鸡滚下来的时候不见了,但我还留了半边鸡腿。”
......
“这个洞穴好深啊,我们能走到头吗?”
......
“说起来,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。”
“萧凛。”
陈蓄愣了愣,“你是叫萧凛,对吗?”
“对。”
两次回答搞得陈蓄以为自己幻听了,安静好一阵,才问:“萧凛,我好累啊,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?”
萧凛没有回答,因为他的运气向来极差,对他来说一个月能走出迷宫都算好事。
走着走着,陈蓄又问一遍:“萧凛,还没走到头吗?”
萧凛依旧不回话,可没走多久,前方有微弱的火光在闪烁。
随着走近,那光越来越亮,狭窄的沙洞变得开阔,几十个巨大的沙石柱立在眼前,油灯、火把穿插在各处,驱散行走迷宫的阴冷和黑暗。
形形色色的人们穿着防沙的兜袍,叫骂、吵架、商谈......各种熙攘的人声打破长久的死寂。
西北大漠的势力聚集地
——地下沙市到了。
萧凛觉得这不合常理。
老天爷从不眷顾他,他没有这样的好运气。
他不该如此轻易地到达沙市,应该在迷宫里绕上几个月,甚至半年才对。
他还需要遇敌、遇袭,满身是伤,只剩半条命,吊着一口气活下来。
他.....
不对,老天爷眷顾的不是他,他的顺利是从遇到陈蓄后开始的。
萧凛用余光打量着面露喜色的陈蓄,低声试探:“你知道怎么找土城帮的人吗?”
西北大漠里的城镇少,土城是极少数的大型城镇,位在沙漠腹地,算是蛮族和中原的边界线,近百年来都是两族必争之地。
几十年前,中原皇帝无能,土城被迫割给西北蛮族。
蛮族接手后没有专门派人管辖土城,以至于土城里的自由人越聚越多。
再到现在,那些自由人将土城发展成西北大漠最大的帮派势力
——土城帮。
土城帮霸占西北和中原的贸易线,哪边人马通行都要收取大额的过路费。
为了防止有人悄悄走地下沙市绕行,土城帮在沙市里布置大量眼线,还垄断了沙市的迷宫地图。
照这么下去,用不了几年,地下沙市也会被土城帮占据,西北大漠会彻底变成土城帮的天下。
陈蓄不知道什么是土城帮,摇了摇头,捂着肚子,有气无力道:“我不知道,还有,萧凛,我的肚子好饿,腿也好酸。”
萧凛身上的银两不多,沉思片刻,还是牵着陈蓄往一个坐着人的摊子走,“走吧,去吃东西。”
西北大漠物资匮乏,尤其是水,地下沙市里一碗带点汤的素面就能要到天价。
萧凛觉得这价格超出预期,还在犹豫买不买,陈蓄已经掏出两枚金币拍在摊主面前,“两碗满汤素面,外加两个鸡腿。”
“好嘞。”摊主急忙把金币收起来,笑呵呵地将两人请到座位上,“二位客官,这边请,这边请。”
萧凛坐到桌前,视线一步不离摊主,直至面和鸡腿上来,才问陈蓄:“你哪来的钱?”
陈蓄吸溜两口面条,又咬了口鸡腿,把两颊塞鼓鼓的,含糊道:“路上捡的,走着走着就能捡到。”
萧凛沉默不语,直勾勾地盯着大口吃饭的陈蓄。
陈蓄发现萧凛看着自己,完全没有动筷子,催促道:“你别光看我,赶紧吃啊。”
“不饿。”
“不可能不饿的。”陈蓄把面推到萧凛面前,“你看看你瘦的,手上一点肉没有,捏着全是骨头,赶紧把面吃了,我请客,不要你掏钱的。”
萧凛连活着的欲望都很淡,何况是吃东西,他盯着陈蓄,不开口拒绝,也不伸手拿筷子。
陈蓄拿萧凛没办法,绞尽脑汁想了好久,才道:“要不这样,你把面吃了,我帮你找那什么土城帮,我跟你说,你别不信,我可擅长找东西了,不管什么东西,我一找就能找到。”
关于这点,萧凛深有体会,拿起筷子,吃起已经泡软了的素面。
“这样才对嘛。”陈蓄满意地笑起来,把鸡腿也推到萧凛面前,“这个也吃了,不然不算数。”
萧凛听话照做,吃得很饱,他很久没有吃饱过,也早已忘记吃饱是种什么感觉。
这种感觉很胀、很暖,很澎湃,活着的气息顺着塞满的胃部蔓延至五脏六腑、神经百骸。
他不喜欢这种感觉,这种活着的好感反而会让他厌恶活着这件事。
他看着碗底剩的一点汤,浑浊的汤面映着他苍白消瘦的面容。
很模糊,像是藏在浑水底下的鬼。
他再一抬头,对上陈蓄透亮的眸子。
很清澈,鬼从浑水里跑上来了。
他不喜欢这样。
萧凛别过脸,低声催促:“吃好了么,好了就赶紧去找人。”
“好了,好了。”陈蓄捧起碗,把最后一点汤喝完,站起来拍了拍手,“走吧,我带你去找那什么土.....土.....”
一顿饭的功夫,他已经把土城帮三个字给忘了。
萧凛跟着陈蓄在沙市里胡乱地走着,见他越走越偏僻,突然觉得自己是脑子坏掉了。
不过就是滚下山坡,碰巧找到地下沙市的迷宫入口;又在迷宫里嚷嚷着怕黑,碰巧直接进到地下沙市。
这就是个傻子,顶多是运气好点的傻子。
他居然放任自己信这傻子能找到土城帮藏在沙市里的眼线。
他......
萧凛还没来得及想完,身后的小道被几个人堵住,为首的拿着刀,凶狠地低声质问:“喂,就是你们在找土城帮的人?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找我们的?”
萧凛收回刚刚对自己的评价,他脑子没坏,这傻子运气确实好。
“萧凛,他们是谁啊?”陈蓄把自己藏到萧凛身后,攥住他藏在黑袍下的手,“不会是想杀掉我们吧。”
萧凛不答,光点本就少的眸子变得完全漆黑,死气沉沉的,像沉了数不清尸体的水潭,无波无息,黑得骇人。
他直视挡路的人群,短短几秒,那些人全部倒在地上,鲜活的眼眸也变得死气沉沉。
萧凛走过去,用脚在所有人身上都踹一下。
片刻后,倒地的人顶着一双死人般的无光黑眸缓缓站起来,二话不说,转身离开。
陈蓄被这副诡异的场景吓得起鸡皮疙瘩,用力握着萧凛的手,“萧凛,他们......”
萧凛扭头,用漆黑的眸子直视陈蓄,再次尝试将他也用【囚笼】关起来。
两人直视良久,陈蓄的眸子依旧亮晶晶的。
萧凛的【囚笼】对陈蓄不管用。
这一认知有些触动萧凛,他问:“陈蓄,怕吗?”
陈蓄反问:“怕什么?”
萧凛道:“我的眼睛。”
陈蓄直直望着萧凛的眼睛,“不怕,但不喜欢。”
萧凛沉默片刻,眼里的死气缓缓褪去,牵着陈蓄离开。
陈蓄被牵着走了好久,才笑着问:“萧凛,我们要去哪里啊?”
萧凛没有回答,陈蓄威胁道:“告诉我,不然我就不帮你找人了。”
他完全没发现刚拦路的人就是土城帮的。
对萧凛来说,这人天真到傻,傻得无可救药。
可偏偏,他需要这傻子。
因为傻子的运气太好,好到心想事成,让萧凛想骂一句“老天不公”。
陈蓄见萧凛还是不回答,轻轻晃着他的手,再次威胁:“萧凛,告诉我。”
想要傻子帮忙就必须把傻子哄开心。
萧凛答道:“找个地方住宿。”
“太好了,终于能休息了。”陈蓄激动得跳起来,蹦蹦跳跳好一阵,才问:”对了,萧凛,这里到底是哪里啊?”
萧凛答道:“西北大漠深处的地下沙市。”
“西北啊。”陈蓄惊呼一声,“我不是南下么,怎么跑到西北来了。”
萧凛不想回答这种白痴问题。
可陈蓄凑到过来,笑着问:“萧凛,你说是为什么啊?”
萧凛敷衍道:“运气不好吧。”
“不可能。”陈蓄坚决否定,“我运气向来超级好,不然也不会遇到你这个好心人。”
萧凛心说我可不是什么好心人,只是你有利用价值罢了。
地下沙市的客栈很贵,可陈蓄不缺钱,身上最次的都是银币,铜板都没有,而且全部是路上捡的。
萧凛担心陈蓄露财太多,睡着了会有人来打劫,跟他住了一间屋。
可直到陈蓄睡醒,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,顶多是下楼后,底下堆着不少尸体。
听店小二说,这些人都是摔死的,死的莫名其妙。
陈蓄也跟着感慨:“确实奇怪,还正好堆成个小山。”
萧凛没有接话,只是垂眼看着陈蓄。
这傻子的运气绝不是极好二字能形容的。
倘若从出生起就是如此,也难怪他能不谙世事地活到现在。
萧凛再次想感慨老天不公,可傻子已经晃着他的手,“萧凛,我饿了,我们去吃饭吧。”
萧凛需要陈蓄的运气,要哄着陈蓄开心,自然无法拒绝他的要求。
可萧凛不喜欢饱的感觉,那会让他陷入一种奇怪的自我厌恶中。
他吃了几口面就放下筷子,垂着眼帘,眸子里的光点在褪去。
陈蓄见状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,“萧凛,吃饭。”
萧凛过了半晌才道:“不饿。”
“不饿也得吃,不然…..”
陈蓄威胁的话还没说出口,萧凛拿起筷子象征性塞了几口,“吃饱了。“
陈蓄打心底里觉得客栈的面分量很少,他能一口气吃两碗,可萧凛半碗都没吃到。
吃这么少,难怪那么瘦,手牵起来一点肉都没有。
他咬着筷子尖想了一阵,将萧凛碗里的面夹过来些,再次敲起萧凛的碗,“就这么多,吃完,不然你懂的。”
萧凛拿起筷子,受刑似的以根来吃面,心想:
跟沧遥一个样,贱兮兮的,还自以为是。
可萧凛无法拒绝,只要把陈蓄哄开心,土城帮的人自己就会找上门,然后被他变成可随意利用的工具。
有陈蓄这个过分幸运的傻子,他要瓦解古城帮会比原定计划顺利千百倍。
陈蓄也很好哄,要牵牵手,要有问必答,要乖乖吃饭,要.....
反正萧凛总结下来,陈蓄就是要他变得像个活人。
萧凛和陈蓄有个本质上的区别。
萧凛是因为活着,所以活着。
陈蓄是喜欢活着,热爱活着。
陈蓄的到来就像一簇名为生机的火苗,不管萧凛是否愿意,总在缓缓注入他腐朽枯萎的生命。
地下沙市没有阳光,只有沙石柱上永不熄灭的火焰。
这里看不到日出日落,也就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,可时间依旧会回馈人答案。
地下沙市里沙城帮的人全部中了萧凛的【囚笼】,其他小帮派里也有不少中招的。
这些人为萧凛所用,根据他的意愿,在地上或地下,时不时掀起尔虞我诈的腥风血雨,搅得西北各帮派不得安宁。
而萧凛他自己,虽然只是为了哄骗陈蓄,但还是胖了点,哪怕脸依旧苍白,看着也不会像鬼,唇上隐隐有几分血色。
这天,陈蓄坐在床上,朝旁边萧凛张开五指。
萧凛正在操控外面的战局,没有说话,只是将手递给陈蓄。
陈蓄握着萧凛的手慢慢捏着,越捏越喜欢,“这样才对嘛,有点肉摸着才舒服,哪像刚开始那会儿,全是骨头,还冷冰冰的,差点吓我一跳,不过还是瘦,要.....”
他知道萧凛不喜欢吵闹,尤其眼睛变全黑时,说话就慢慢变得小声,像极了自言自语的嘀咕声。
陈蓄说着说着,见萧凛眼睛变回原样,朝他笑起来,“萧凛,该去洗澡了。”
地下沙市感受不到光阴的流逝,陈蓄就自己想办法计时,睡够十五次长觉就是十五天,必须要去洗澡。
陈蓄喜欢水,也喜欢洗澡,如果不是西北大漠的水过于稀缺,他能三次长觉就洗一次澡。
可即使水再稀缺,陈蓄每次洗澡也能豪掷千金,弄个人可以泡进去的大浴池。
陈蓄永远不会缺钱,萧凛曾亲眼看他走路被从天而降的金袋子砸晕过去。
满满一袋子金币,没有失主来找,也没有歹人抢人,默认归了陈蓄。
陈蓄从未想过为什么会这样,反而牵着萧凛感慨:“我还从没捡到过这么多呢,萧凛,我们运气真好。”
萧凛嘴上不答,却在心底说只有陈蓄运气好。
陈蓄是地下沙市浴堂的大主顾,店主老远见他来就开始准备烧水,还要撒点治伤的药粉进去。
萧凛明面上是霍家义子,实际上却是奴隶,自小接受死士的训练。
经年累月下来,刀伤、剑孔、鞭痕....萧凛身上的伤多到数不清。
且不说衣衫褪去,光是黑袍往上一撩,右手手腕往上点就有道恐怖的疤痕。
陈蓄刨根究底地问过,萧凛答说是少时被弓箭射中、贯穿留下的。
得亏异能者的身体过于强悍,不然这一箭足以废了萧凛的右手,可这伤也不算完全没有影响,右手至今都不能长时间用力。
陈蓄说萧凛的手长了肉,可肉似乎全长手上了,衣服一脱还是瘦得可怕,怎么摸都硌手,陈年旧伤贴着皮,连着骨,摸上去明显顿了一块。
这些伤摸着毛骨悚然,看着触目惊心,陈蓄胆子小,第一次见用了好久才缓过来。
陈蓄依旧和萧凛处在两个极端,在地下沙市吃好喝好、无拘无束,胖了一大圈。
他把手往自己肚子上一捏、能捏出一圈软肉,再这么吃下去,很快就得有小肚子了。
“这样可不行。”陈蓄嘟囔着望向萧凛,“萧凛,我胖了好多,我们上去走走,晒晒阳光,好不好?”
有陈蓄这个幸运的傻子,萧凛的计划顺利到诡异,上面已经被搅得天翻地覆,他随时都能上去称王称霸。
再过一段时日,对萧凛来说,陈蓄将再无利用价值。
他完全可以等到那时候再去地上,走前顺便杀掉这个喜欢自以为是管束他的傻子。
突然,陈蓄贴到萧凛身上,捏着他的脸,晕乎乎地求道:“萧凛,好不好嘛,哪怕只上去看个日落就回来也行。”
萧凛觉得这不符合他的作风,可等反应过来时,“好”字已经脱口而出。
“真的吗?”陈蓄游到萧凛面前,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,“我们什么时候走?”
陈蓄总是乐呵呵的,但鲜少这般激动,萧凛问:“你喜欢晒太阳吗?”
陈蓄点头,“是的,太阳晒到身上暖烘烘的,我可喜欢那种感觉了。”
萧凛搞不懂这傻子的想法,又问:“既然喜欢太阳,为什么要留在地下?”
陈蓄想也不想地答道:“因为萧凛你在这里,可你不会等我,更不会挽留我。”
话音落下,陈蓄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,急忙别过脸去,支吾片刻,低低地说:
“萧凛,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,我怕黑、怕饿、怕脏、怕累、怕孤单......我什么都怕,可我还是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。”
“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,我跟老天爷祈祷,求别再让我一个人了,我真的好怕的,再然后风一吹,我晕了过去,再睁眼就见到了你。”
“萧凛,我......”
陈蓄不停往池子里沉,混着“咕嘟咕嘟”的水泡声,道:“我不想再一个人,萧凛,我缠定你了。”
他第一次不敢去直视萧凛,完全沉到池底,只是不停冒着水泡。
萧凛盯着那水泡,怀疑自己跟傻子待久也变傻了,居然失了智地说:“我们去地上,不会再下来了,有日出日落,还有阳光照.....”
话没说完,陈蓄窜出来抱住他,“好哦——!萧凛!你真是太好了!”
萧凛僵住不动,陈蓄的身子太烫,肌肤紧贴着,烫得他能听到心跳声。
“噗通——”
“噗通——”
......
萧凛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过心跳声,一如他从未真切地体会过活着。
心跳声越来越大,陈蓄的身体越来越烫,紧接着,他两眼一翻,靠在萧凛身上晕了过去。
这傻子哪里是什么都怕,分明是什么都不怕,脸往萧凛肩头蹭了蹭,嘟囔道:“硌。”
萧凛觉得自己好像是疯了,这一瞬居然生出要长胖点的念头。
他抱起昏睡的陈蓄,狼狈且匆忙地离开。
陈蓄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,可一睁眼,萧凛就在他旁边,但眼睛是全黑的。
他缓慢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安静地从下方打量萧凛。
眼睛、鼻子、嘴巴、下巴.....哪里都清晰分明,睫毛密但不长,全部盖过黑眸,让人想去细数,血色浅淡的唇在过白肤色的衬托下显得莹润,沾着点水渍感觉很软,还有下巴.....
陈蓄没读过书,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萧凛的长相,反正很好看就对了。
那是一种凶凶的好看,在烛灯的光阴下越看越吸引人。
陈蓄看得非常入神,连萧凛的眼睛已经变回来,正同他对视都没注意。
萧凛头一次觉得这傻子有趣,同他对视良久,问:“陈蓄,还走吗?”
陈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“走去哪?”
萧凛道:“去地上。”
“走。”陈蓄立马坐起来,“现在就走,我想晒太阳。”
如今地下沙市基本受萧凛掌控,拿一份迷宫地图很容易,可有陈蓄在没必要,他们会顺利走出去的。
陈蓄在迷宫入口停下,萧凛拿着火把,问:“怎么了?”
陈蓄没说话,只是朝萧凛摊开手。
萧凛把手伸过去,陈蓄牵住他的手,蹦跳着走进迷宫,“出去晒太阳喽。”
这傻子的运气向来极好,没绕弯子就走出迷宫,出来时还正好是日出。
如火的晨光将西北的大漠黄沙照成金黄色,风吹过,如沾满金砂的画卷在眼前铺开。
陈蓄伸手接住一捧沙,扭头看着萧凛,“萧凛,你看,真漂亮啊,是不是?”
金沙伴着阳光从两人中间吹过,萧凛同陈蓄对视,嘴角轻轻扬起。
陈蓄看呆了,又觉得看错了,呆呆地问:“萧凛,你刚刚是笑了吗?”
萧凛道:“没有。”
陈蓄低头,嘀咕道:“还真是看错了。”
这傻子确实好哄,萧凛笑起来,笑出了声,“你没看错,确实是笑了。”
陈蓄伸手捏了捏萧凛的脸,“奇怪,你居然会笑。”
萧凛反问:“我不能笑吗?”
陈蓄摇头,“能,但你从来没笑过。”
萧凛沉默片刻,定定地看着陈蓄,“你喜欢我笑吗?”
陈蓄秒答:“喜欢。”
“好,我尽量多笑笑。”萧凛牵着陈蓄往前走,迎着初升旭日,踩着满地黄沙。
他的步伐不快,陈蓄走着就能跟上,问:“萧凛,我们去哪里啊?”
萧凛回答:“大漠腹地的土城,我们以后住在那里。”
陈蓄又问:“你会丢下我吗?”
萧凛反问:“你不是缠定我了么,丢的掉吗?”
.....
土城被萧凛搅得天翻地覆,死的死,伤的伤,跑的跑,加上开心的陈蓄,他很轻易就成了新的城主。
分久必合,战久定安。
萧凛不想在西北当新的霸主,但当上城主的那刻,突然就想不起来他最初为什么会来西北。
他的记性向来很好,那天却想了好久才勉强给出个理由:
想要世俗功绩和世人认可。
萧凛重新开放西北和中原的贸易通路、让被迫蜗居地下沙市的人们重见天日、清剿逃亡或不愿归顺的自由帮派。
他变得很忙,有时候一整天眼睛都是全黑的。
每每这时,陈蓄就坐在萧凛旁边,定定地看着他,直直他的眼睛变回来。
这样的日子多了,萧凛突然想起陈蓄说过他不喜欢自己的黑眸,问:“陈蓄,为什么不喜欢?”
陈蓄跟不上萧凛的思绪,边朝他伸手边反问:“什么不喜欢?”
萧凛把手放到陈蓄的手上,“我变成全黑的眼睛。”
“因为黑,黑得我看不清你。”陈蓄揉着萧凛的手,揉了片刻,将手指插到他的指缝间,见萧凛不配合,就一根根把他伸直的手指掰弯。
一根、两根......五根,两人就这么十指相扣了。
萧凛不明白陈蓄为什么要弄这个动作,他近来总是这样。
可萧凛不反感,还隐隐有点喜欢,因为陈蓄过热的掌温会顺着紧贴的手上蔓延他全身,让心跳声逐渐清晰。
陈蓄同萧凛十指相扣了很久,放手时小声地问:“萧凛,少用点黑眼睛好不好?”
西北的发展刚刚走上正轨,萧凛要不用【囚笼】进行远程操控,就只能自己亲自出去办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