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纳尼!?”
野比浑身惊得一抽搐,宛如长了个机器脑袋,无比顺滑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右手边。
亮金色的焰光染红了半面夜空,巨大的动静甚至传到了远方南嘉公路上的对峙场,20军的战士和日军从睡梦中惊醒,纷纷抱着枪进入警戒...
众所周知,炮兵大队值钱的不是人,而是炮。
而炮兵大队的直属上级并不是37联队,而是上野勘一郎少将麾下的29旅团,野比所获取的,也只是该炮兵大队的协同指挥权,而日军军内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是——
进攻可以失败,兵卒可以殉国,但借调的炮兵部队,万万不能出事。
在野比的世界里,那一瞬仿佛世界都的时间陷入停滞,哐呲一下!野比扔掉手里王八盒子,满眼血红的他拔出军刀,在脸前竖成一条直线。
“萨斯给!萨斯给!”野比怒吼一声,直接从后边开始往前边冲,“杀了他们!杀了他们!”
....
“好热闹啊,老罗!”
“什么情况,给我也瞧瞧。”罗荣鑫眼巴巴地搁靳瑞风旁边扒着,伸手要去抢他手里的望远镜。
“等会,等会,急什么!”靳瑞风笑着骂了一句,嘴里嘀咕着,“这动静,小鬼子炮兵阵地肯定是完了,明儿弟兄们能少遭点罪了。”
“老靳,别搁哪绷着了,两天没咋休息了。”罗荣鑫撅着嘴,抬了抬下巴,往后边一靠,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神色,将眼镜缓缓摘下,用有些发黑的袖子擦拭镜片上的灰斑,“狗日的,怎么越擦越黑啊?”
靳瑞风虽露欣慰之色,但此时他的内心依然是复杂而沉重的,又举着望远镜看了半晌,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后,才长长松了口气,发自内心说道:
“老罗,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?”
“怕什么?”罗荣鑫看着月色,没有多想,倒想起了吃,“老靳,有点馋林子铺的馄饨了。”
“你个龟儿子就知道吃!”靳瑞风无奈地靠到了后边墙上,幽幽说道,“死在这都不怕,我就怕给川军丢脸。”
....
“准备撤。”
于彦君冲着旁边扔得正嗨的楚双喜说道,哪知这小子压根听不见,一箱子手榴弹摆在他的旁边,里面的棍儿被他一个一个抓出来,在天上晃悠几圈,飞向日军的阵地,爆炸产生的白光让他上了瘾,恐怕耳朵也被顺带着震聋了...
于彦君抿了抿嘴,抱着枪贴近过去,拍了拍楚双喜的肩:“老兄,走了!”
“啊?这就撤了?”
“试探性进攻,点到为止,南边动静消停了,营长他们已经撤了,我们还要去堵小鬼子退路呢!”
“明白!我跟你走!”
俩人没有过多纠结,几声就叫停了进攻,楚双喜手一挥,爱“弹”如命的川军子弟上来抱着这些弹药箱就跑。
野比挥舞着军刀到阵前,留给他的已经只剩下一阵呼呼的残影,遍地的鬼子伤兵传来阵阵哀嚎,张牙舞爪疼得在地上打滚撒泼。
两三个鬼子医务兵正四下救治,野比一人站在这混乱的场景中,整个人呆若木鸡,一把长刀似乎也丧失了用武之地,最终化为了他的拄拐,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。
忽然,他的心中涌出一个哲学问题:死了和活着,究竟有什么不一样?
也就是这时,清点完炮兵阵地损失的一小队长着急忙慌地跑来,朝着丧着脸的野比准备汇报情况,但看见野比这模样,不禁有些忌惮。
“说。”野比催促道。
小队长咬了咬牙,事实上,如果不是中队长和副官都阵亡了,今晚压根就轮不到他来汇报:“阁下,十四门炮,全毁,没有修复可能,所剩十七箱炮弹,毁于爆炸之中,其他损失...还在清点。”
“额啊——”
野比急火攻心,眼睛瞪圆,突然感觉心里一塞,下一秒胸口一抽,面部猛地狰狞起来,下意识地他将右手松开刀柄而扶在心窝前,哀叫一声,向右边“怦”地倒下。
边上的小队长看得一愣,顿时内心骂娘:这,这不能算在我头上吧!!?
“嘎旮!(阁下)”小队长腿一软,顿时跪伏在地,一把将野比搀了半身,随后环视四周惊呼道,“医务兵!医务兵!救人啊!”
后经鬼子军医诊断,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五日凌晨,37联队大队长野比因突发心脏病,欣然离世。
杜行方向的石村稍稍走运一些,在被歼灭大半兵力后,侥幸平安退到了嘉定。
三更将过,所有战士才准备整装回营。
而顿悟寺的348团驻地,依旧闪着明火,自进入淞沪以来,川军先是上来堵住了缺口,战至第二日,竟奇迹般地收复了一块战略区域。
三路人马合为一处,兴致大发的将士们勾肩搭背,有的望月呼啸,有的拨弄手指,夹出戏腔,来了曲赵子龙七进七出,逗得周围人拍手叫好,有的则泪眼朦胧,像是在告慰那些已经归乡的亡魂。
参谋总队三畜再度聚合,唯独少了钱袋子赖天佑。
“天佑近来如何了?”
一阵嬉笑结束,宋明阳扭过脑袋问竹石清和方文坚。
二人对视一眼,还是由竹石清回答这个问题:“要说,是两个月前见了他,上海战事紧张,他估计要随着他家里的企业西迁。”
“啷个久没见了,还是蛮想念他的。”宋明阳怪里怪气地嘟了一句,但竹石清心里明白,这话是真的。
“会见面的。”竹石清咧嘴笑道,“参谋总队,散布天下,那也是一个完整的团体。”
方文坚悠然抱臂,疑惑地问:“宋明阳,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,你得说实话。”
宋明阳一怔,扬了扬下巴:“你问。”
方文坚眯眯眼道:“你成天耍个罗盘...这玩意真有用么?”
“有点,但不多。”
“那你成天搁那装神弄鬼的!?”方文坚拧起眉头,“当年我差点找你算我姻缘了!”
“四川人就信这个。”宋明阳摊了摊手,“你懂什么叫因地制宜么?你要拿着西方的军事理论课到四川去,你说破大天也没人理你,但你要说这里风水不好,冒犯了列祖列宗,煞了风俗...那我跟你说,包试包灵的。”
“原来如此...”方文坚点了点头。
竹石清则是在一旁无奈地捂脸,等到这俩说话结束,他才幽幽开口,提醒方文坚道:“文坚呐,你是不是忘了,你在参谋总队的成绩不如老宋。”
“胡说八道!”
方文坚一愣,眼睛圆瞪着,扭头否认,“那是因为我一直出外勤,否则...”
“行了,方文坚...战役学要不是赖天佑帮你作弊,你保准及不了格!”宋明阳贼笑一声,将方文坚的伤疤掀了个底朝天。
三人聊的正嗨,抵近团部区域时,一道亮光从团部打来,晃得众人睁不开眼。
“我靠,哪来这么大灯泡啊?”
方文坚捂住眼,有些吃惊地说道,“拿强光照我们!真是胆大包天!我非把这小子揪下来揍一顿!”
此时方文坚还以为是预备营的战士把他们军卡开来了,顶着光柱迎面走了上去。
撇开光柱,就朝那嚷了几句:
“干嘛呢!干嘛呢!把灯掐了,给哥几个都晃坏了!”
强光带来的短暂目红还没有消退,方文坚只感觉隐隐看见车子边站着两个负手而立的军官。
“把车灯关了。”
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传来。
下一秒,嗵一声,车灯熄灭,现场归于黑寂,竹石清和宋明阳眯着眼往前走了几步,还没看清来人,那声音又传来了,“竹石清,怕你回不去,我亲自来接你。”
竹石清一愣,睁开眼睛定睛一看,居然是参谋长徐崇元!
“参谋长!”
竹石清霎时出了一身冷汗,身躯绷得笔直,眼睛直直盯着徐崇元。
而徐崇元的边上,还站着一人,宽耳面方,个头不高,鼻下的小胡子在火光的倒映下呈一道残影。
“这是20军军长,杨森将军。”
徐崇元右手一托,向仨人介绍道。
宋明阳也是一怔,他虽在川军混迹了几个月,但要见到杨森这一级的,他还的确是头一次,还是在如此近的距离!
“你就是宋明阳?”杨森把目光投向了宋明阳,嘴角微微挂着笑,“我老听杨汉域和靳瑞风提起你,说你是个高材生,但他们都不知道你是哪毕业的。”
“杨军长,说来也巧,这三位,都是参谋总队集训而成。”徐崇元不紧不慢地扭头解释道,“而当时参谋总队的教官,就是你侄子在柏林陆大时候的师兄啊。”
“哦?”杨森抱臂回望,“是参谋总部那个明教头?”
“正是。”
“原来如此,难怪出人才呢。”杨森含笑言道。
仨人并排站着,听着发懵,竹石清飞快地转动脑子,但依然找不到这俩人同框出现的意义所在。
真是来接自己的?
不可能,如果徐崇元真关照自己到如此地步,应当下午就来了,既然是隔日来,那说明,一定是有什么情况发生了。